生命的初期是一團混沌，人也在混沌中迷失。個人發(fā)現(xiàn)到這個現(xiàn)象，但他面對這可怕的真實時卻嚇壞了，于是試著用幻想的簾幕來遮掩，事實上一切本來就是清清楚楚的。
--何塞·奧爾特加·加塞特(Jose Ortega Gasset)'

本體焦慮：存在的焦慮

非存在威脅了人類本體的自我肯定。
　--保羅·蒂利希(Paul Tillich)。
　　
當你感覺真正地活著時，是長期處在緊張的狀態(tài)的，也就是所謂的存在焦慮(existential anxiety，也被稱為本體的[ontic]或本體論的焦慮[ontological]--存在的焦慮[the anxiety ofbeing])。這是人類特有的狀況，因為人類會憂慮自身的死亡；動物沒有存在的焦慮。人與動物的差別在于：人類有能力去覺察自己存在的生命脈絡，以及伴隨這種辨識能力而來的復雜人際關系。這種對死亡的憂慮是巨大且難以理解的，是超乎理性及無法控制的--此即是本體焦慮長久的狀態(tài)。焦慮是在我們存在的根源之中，羅洛·梅說："動物擁有的是一個環(huán)境，而人類擁有的是一個世界。存在焦慮是人類世界的特色之一，它也包含了對非存在的恐懼。
　　
因此，人類總是處在一種深度不安的狀態(tài)中。人們覺察到自己是脆弱與有限的，并且在面對它時感受到了深刻的焦慮--本體焦慮。為了處理這樣的焦慮，每個人發(fā)展出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。這種生活的模式奠定了家庭、友誼、文化和社會結構的基礎。當這模式不能適當?shù)貙Ω蹲畹讓拥慕箲]時，人們就會建立更多的行為模式，導致更多的焦慮，于是，焦慮便在這樣的循環(huán)底下自行增長，無法控制，并且使人漸漸衰弱。焦慮也可能經(jīng)由身體、頭腦和情緒上的癥狀反映出來，成為精神官能性焦慮(neurotic anixiety)的模式。

精神官能性焦慮

通常個人不愿意去體驗太多的本體焦慮，不是加以防衛(wèi)，就是將之轉變?yōu)榫窆倌苄越箲]，所以人們很少體驗到純粹形式的本體焦慮。精神官能性焦慮是本體焦慮的縮小版，因為人們發(fā)現(xiàn)，轉換為精神官能性的防衛(wèi)與模式是比較容易掌握的。精神官能性焦慮會有以下這些癥狀：強迫思考、強迫行為以及其他成癮或自我傷害的行為?；旧?，大多數(shù)人情愿得精神官能癥也不要直接跟存在的恐懼打交道。而殘余的本體焦慮也會出現(xiàn)于孤立、無意義、心緒不寧、不滿足或是對生命產(chǎn)生疑惑的等等感受之中。對人類而言，本體焦慮是一個極大的挑戰(zhàn)；人們必須接納深深的不安全感，才能面對焦慮做一個完全的自己。
　　
人們常常帶著本體焦慮問自己此生的目的與所求為何，有時他們體驗到潛藏于底層的絕望感，或是感覺迷失方向，或是被遺棄，于是生命失去了色彩與強度；在極端的情形下，人會選擇精神官能性的解決方法而變得憂郁，覺得沒有任何事情值得努力，而最常見的就是睡眠障礙。經(jīng)驗本體焦慮的人經(jīng)常會失去生存的理由，甚至會失去生存的意志。這是很危險的情況，但同時也是一個讓人勇敢面對生命挑戰(zhàn)、找到生命意義以及生存意志的機會。

并不是所有的焦慮都是病態(tài)的

西方傳統(tǒng)醫(yī)學把焦慮視為某種潛在疾病的征兆或是許多身心癥的原因，所以強調要根除或壓制焦慮。存在主義哲學家和臨床醫(yī)生們則抱持另一種觀點，認為焦慮是生命的基本現(xiàn)象，存在于所有的改變、成長、發(fā)展和社會文化成就的背后。從這個角度來看，并不是所有的焦慮都是病態(tài)的。確實，焦慮是存在的條件，沒有了焦慮，我們就不會那么有活力與人性化了。
　　
只有當焦慮變得嚴重，導致個人失去或阻礙了生命的適應力，并且以精神官能癥的特征出現(xiàn)時，醫(yī)療才能介入。然而大多數(shù)人(包括醫(yī)生在內)，都很難區(qū)分出本體焦慮與精神官能性焦慮的差別。
　　
本體焦慮可能使一個人在生命中做出正面的調適，精神官能性焦慮則引發(fā)出許多使人衰弱的綜合癥狀。
　　
人們因為未對這兩種不同形式的焦慮有充分的了解，便以為所有的焦慮都是一樣的。于是有些人盲目服用醫(yī)師開立的鎮(zhèn)靜劑，或使用社會認可的化學物品，如尼古丁或酒精，試圖治療或減輕焦慮的狀況。非醫(yī)用的藥物如大麻或古柯堿常常同時用來享受快感與減輕焦慮。我們變成了一群不能容忍挫折、不能在身體或感情上稍稍經(jīng)歷痛苦的人。藥物幫助我們減輕癥狀，但并未讓我們了解真正的病因。同時，藥物使人對生命的感受變得遲鈍，把人變得鎮(zhèn)靜與平庸。
　　
我們創(chuàng)造了沒有進步的和平，毫無意義感的平靜。這樣的窘境在英國劇作家彼得·謝弗(Peter shaffer)的劇作(《戀馬狂》中被戲劇性的點破了。劇中一位精神科醫(yī)師，掙扎于道德的糾纏與治療介入之間：
　　
我想要使這個孩子成為一位熱誠的丈夫、一個有愛心的公民、一個崇拜合一且抽象的上帝的人。然而，我的成就卻更像是在造就一個幽靈。

對付焦慮

人類會用各種不同的定義、活動以及目標，來改善、掩飾及處理這種對虛無的恐懼，以及生命的無意義。在出生時，兒童對世界的體驗一定是迷惑與焦慮的：意義怎么可能是從這樣的混亂之中產(chǎn)生的構成主義者的觀點認為：現(xiàn)實是通過語言、邏輯數(shù)理、音樂、空間、身體一觸覺的，以及個人的種種智能運用而組成的。
　　
通過這些智能的運用，加上利用父母和其他人所提供的信息，兒童在與周遭世界的互動關系中，逐漸形成了自我意識。這種定位感與找到自己的方向所提供的根基，能幫助對付潛在的本體性焦慮。
　　
這種智能越成熟，個人就越感到安全。許多人身處異國，無法有效的用語言與人溝通時，就會感到極大的焦慮；若再加上身體語言被誤解，情形就會更糟。一旦這些智力徹底喪失時，會被認為是精神疾病的癥狀；智力未完全喪失所導致的混亂狀態(tài)，也會使人對于生命的意義產(chǎn)生困惑。

童年時期的焦慮

從五歲的兒童到現(xiàn)在的我只是一小步，但是從新生兒到五歲的兒童卻是一段令人膽寒的距離。
--列夫·托爾斯泰(LeoTolstoy)

當嬰兒被父母懷抱時，會覺得受到保護，不會受到死亡的威脅；寸斗小孩的成長來說，這種安全感是很重要的。當孩子在體驗有意義曲關系時，對孤獨與恐懼的感受會暫時得到紓解；這是為什么人類窮盡畢生的時間尋覓和保持親密關系。越把人際關系看作是存在問題的解答，他們就會變得越依賴、固執(zhí)和強迫(思考或行為)。于是這種關系會陷入被拋棄的恐懼中，還會有外在依賴、低自我評價、操縱與控制、權力爭奪的情形，并固著在浪漫情調中。
　　
在嬰兒時期，解決本體焦慮最普遍與深刻的方式，就是母親——幼兒的依賴關系。這種模式會以各種面貌在每個人的生命中一再上演．其所形成的結構與意義，影響這個人日后的人際與社會關系。
　　
生命的意義中最普遍的假面具是權力、控制與名望。但是更容易被接受的解決方式是靈性、道德、宗教、文化、創(chuàng)造力，以及對技能的掌握和個人成長!本體焦慮是無時不在的，而所有這一切活動都是本體焦慮所驅動的。有勇氣的人才能在面對死亡的不斷威脅時，仍能開出生命的花朵。
　　
當個人能夠以接納而非壓抑的方式與本體焦慮和平共處時，他們之間互動時的互相依賴就少了；彼此的關系會更像是兩個自主的個體在互相分享，而不是只想融為一體。這時兩個人在對話中都能擁有更多的自己，而不是日漸減少的自己!關系會變得像一座花園，每個人在這花園中茁壯成長，自由地選擇與他人聯(lián)結。不幸的是，多數(shù)的關系像陷阱，每個人都受到許多限制，動彈不得，因為恐懼而相互依附。當人們獨立自主時，他們能建設性的處理自己的本體焦慮；當人們依賴他人時，本體焦慮就會被掩蓋與忽略。這兩種不同的關系都是應付本體焦慮的方法。令人滿意的關系提供了一種親密感，能夠成功的處理本體焦慮。要是沒有這樣的關系，個人就會體驗到相對的孤獨感，孤獨到極點時，就會生成一種孤立的感覺。
　　
一個人越不與人親密，就越可能回復到以控制的手段作為補償。

道德

除了基本需求要得到滿足之外，孩子還必須學習行為規(guī)則以適應其他人。在早期的成長經(jīng)驗中，小孩們被教導用好與壞的方法來辨別各種行為；這就是道德的教育，是為了幫助人們適應社會生活。
　　
遵從這些規(guī)范就能被社會接納而受到重視，安全感就逐漸增強；非道德性的行為卻使人暴露在社會壓力與本體焦慮之中。另一方面，反社會行為也能讓人有著一種意義感，跟一般社會行為讓人產(chǎn)生意義感一樣；正如叛逆是用對抗整個文化以界定自己，而不是融入文化之中定義自己。通常，最容易焦慮的人總是傾向于尋求最強而有力的道德解決方式，不論他是贊成或反對它。衛(wèi)道式、僵化和基本教義式的態(tài)度經(jīng)常顯示出這些人正跟自己底層的本體焦慮周旋著；他們看起來有十足的把握，但心底深處其實是非常不確定的。當人們固著于道德時，通常是為了補償自己未能接納根本焦慮的缺失。
　　
大多數(shù)的社會，為了處理生命里的無意義和空虛感，往往將解決這種本體性困境的道德方法納入宗教體系，而宗教在此確實提供了有效又有用的途徑。通常，保守的宗教嚴格要求人固守道德規(guī)范，目的是緩解本體焦慮，因此更加重人的依賴性。較開放的宗教則是欲培養(yǎng)負責任和自主的人，鼓勵個人自由；雖然過程中會激起較多的焦慮，但是最終卻能使人得到更多的自由，促成更多的成長。保守的方法給人更多希望也更能紓解本體焦慮，個人又可以少冒一些險，所以容易引起群眾的興趣。日常生活中(不只是宗教)對他人的正義感、批判性、固執(zhí)己見、偏見、僵化的道德觀、堅信對／錯的二分法、缺乏寬容與以權威控制他人行為的態(tài)度，反映出的都是對本體焦慮的道德解答。

靈性

道德解答(正確行為的規(guī)范)是一個在深處的、'隱藏著的過程，它是比靈性生活(生命的意義感)簡單的表象。雖然追求靈性的動力貫穿了人的一生，但是要能去欣賞或了解靈性生活卻相當不容易；所以人類就欣然的接受了簡單的道德解答。
　　
非存在……威脅了人類靈性上的自我肯定，用相對的說法指的是空虛，用絕對的說法則是了無意義。--保羅·蒂利希(PaulTillich)

對存在主義的哲學家來說，人類存在的意義不是一種前人的遺產(chǎn)，生命的意義是在于每個人勇敢挺身向前時創(chuàng)造出來的。當人們開始挖掘自己更深刻的本性，質疑自己的信仰與假設時，會發(fā)現(xiàn)生命的意義是無法自別處承繼來的；因此，他們覺得一切了無意義，這樣的感受被經(jīng)驗成內在的虛無感。為了勇敢擁抱自己的存在，找到意義與充實感，人們必須要去面對靈性上的虛無感與存在里的無意義感。
　　
靈性永遠是一種個人的經(jīng)驗，我們可以跟他人分享，但是卻不能強加于他人。強加于人時就變成了控制，這樣發(fā)展下去就成了宗教。

崇拜上師

在近幾十年里，有許多人反抗西方宗教的控制，他們尋求東方靈性的解脫真理，卻常常在靈性道路上建立起另一種宗教，他們致力于崇拜上師，而不是找到自己。對上師崇拜這個陷阱，安德魯·哈維(Andrew Harvey)做了如下的描繪：
　　
如果你把崇拜投射到某個人(上師)身上，你自己會因投射而反射出的光輝變得閃亮，所以你也會體驗到隱藏著的自我崇拜。你現(xiàn)在是被那種不是由你贏得的一點點神圣氣息所裝飾著。這是墮落腐敗的，因為如果你真的擁有投射中這些氣質的話，你就會為它們負起責任來。
　　
潛藏在各種宗教下真正的靈性，是可以在個人層面找到的，但是需要勇氣去面對與擁抱本體焦慮。如果一個人放棄個人的責任，從一個宗教改換到另一個宗教，對自我發(fā)展來說并沒有任何的好處。

希望與信念

希望是對現(xiàn)況的不滿，期望明天會更好。信念則是在當下深深接納生命現(xiàn)狀。希望是一個陷阱，當人們追求希望時，就放棄了在當下?lián)肀目赡?。我們界定的信念則是一種確信生命會延續(xù)的感覺，人們在接納中變得自由并且能擁抱當下的生命；他們是自己命運的主動的執(zhí)行者，而不是環(huán)境下被動的受害者。
　　
在探索生命意義時，接受道德中穩(wěn)定的希望(如果我遵守規(guī)范事情就會好轉)是很大的誘惑，不必獨自跟生命中的不安全感角力，縱使這不安全感能帶領他去體驗靈性的信念。

罪惡感

非存在……威脅了人類道德的自我肯定，用相對的說法指的是罪惡感，用絕對的說法則是定罪。--保羅·蒂利希

道德解答對本體焦慮這個難題，提供的是可以測量的掌控，達到社會想要的目標。于是對個人而言，潛藏的罪惡感取代了本體焦慮的內在經(jīng)驗，通過定罪體會到的就是罪惡感的極致；從罪惡感中解脫時，就會覺得感恩。道德的解答是文化的產(chǎn)物，為了參與其中，個人必須放棄自己的自由，并采取其道德觀點。
　　
相比之下，靈性的解決之道除了面對絕對的無意義感之外，還要經(jīng)驗相對的空虛感。人們可以在面對無意義與空虛的焦慮時，學著擁抱無常，而不是去解決焦慮；擁抱無常之時，存在感就得以滋生。靈性的解決之道系乎個人的努力，讓人覺得生命有意義。

集體的意義

在集體的層次上，社會意義反映在追求音樂、藝術、手工藝、文學、表演藝術等文化中。神話中的文化故事或主題，則在更深、更原始的層面里提供了意義感。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表現(xiàn)形式，不過背后的模式都有相似之處。通常在努力追求這些文化之后，文化常常便帶有宗教的特質。然而，最后一切的行動都是為了處理本體焦慮，不見得是為了促進更多的個人成長。

角色與意義

每個人先是經(jīng)由父母的教導，然后再通過大眾的教育，發(fā)展出各種角色以適應本體焦慮。這些角色為生命提供了目的感、提供了表達內在能量的方向，并且使人在同儕間有超越感與權威感。因為角色與每個人發(fā)展的生命背景是息息相關的，這也使個人更依賴外在的環(huán)境。在一個人失去角色時(真正失去或有失去的危機)，常常會揭開潛藏著的本體焦慮，而體會到無助或沮喪；當孩子長大離家時，母親就失去了她照顧者及供應者的角色；當一個人被開除，或是一份關系因離婚或死亡而告終時，他就失去原本的角色了。在這些案例中，他們因失去角色所引起的無助和焦慮的程度，跟過去依賴角色來界定他們自我的程度有關。一個人若能誠實的對待自我，并且覺察到內心的真實本性而發(fā)展出個人生命的意義感，在面對別人的期待時，他就能帶著平靜和信念去接受這些角色的失落。

擁抱本體焦慮

只要本體焦慮跟真實我保持聯(lián)系，它就能加強我們的驅動力，讓我們有力量自我表達與追求生命的意義；并為生命的樂趣添加香料。當一個人變得越來越依賴他人的認同時，本體焦慮會因為害怕失去生命的權威而轉變成精神官能性的焦慮。如果用化學性藥品如鎮(zhèn)靜劑來治療精神官能性焦慮時，我們要承擔的危險是，除了把本體焦慮除去之外，也會把生命的樂趣給消減掉了。為了在生命中扮演好角色而放棄真實我的人，也會喪失對生命的熱誠，因為他們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害怕冒險。引用一句圣經(jīng)上的話："如果一個人贏得了全世界(安全)，卻失去了自己的靈魂(意義)，他所得到的又有什么用呢?"

當我們走向光明的盡頭而要步入未知的黑暗時，我們必須相信：要不會有些扎實的東西供我們踩踏，要不就是有人會教我們飛。--克萊爾·莫里斯(ClaireMorris)